科技日報記者 崔爽
1984年12月,某核試驗基地。極寒天滴水成冰,核試驗壓力重重。
討論膠著之際,陳能寬忽然吟誦起諸葛亮的《后出師表》,“以先帝之明,量臣之才,固知臣伐賊,才弱敵強也”。
身旁的另一位科學家于敏感慨萬千,應和下去:“臣受命之日,食不甘味……臣鞠躬盡瘁,死而后已;至于成敗利鈍,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。”
兩位大科學家一句接一句地背誦,在座之人無不肅然恭聽,感佩不已。
如果對這位我國核武器事業(yè)的奠基人之一、“兩彈一星功勛獎章”獲得者陳能寬院士的人生稍有了解,便知道這篇諸葛亮自陳鞠躬盡瘁、一心報國的名作,同樣道盡他“許身為國最難忘,神劍化成玉帛酒,共創(chuàng)富強”的赤子之心。
故國之思須臾難舍
1923年,陳能寬出生在湖南省慈利縣一個士紳家庭。在妹妹陳能淳的記憶里,長她十歲的“四哥”聰敏好學、踏實勤奮,為讀書吃盡苦頭。初中從慈利到常德,十三四歲的少年要背著行李走3天,每晚就著油燈挑水泡。不久抗戰(zhàn)爆發(fā),有一次炸彈就在十幾米外炸響。
陳能寬高中考入從長沙遷到沅陵的雅禮中學,戰(zhàn)亂年代朝不保夕,學校搬到哪,陳能寬就跟到哪。1942年,陳能寬被保送到交通大學唐山工學院礦冶工程系(今西南交通大學材料學院前身)。
在顛沛流離的戰(zhàn)爭年代陳能寬堅持完成了學業(yè)。
1946年,陳能寬大學畢業(yè),并與大學同學裴明麗結婚。為學有所用,他主動申請到天津煉鋼廠工作。
次年,留學考試制度恢復,陳能寬和妻子裴明麗一起考入美國耶魯大學,他僅用兩年多的時間就取得碩士和博士學位。然而,朝鮮戰(zhàn)爭爆發(fā),陳能寬有國難回,只能暫時入職約翰·霍普金斯大學。1954年,他又應邀前往匹茲堡的西屋公司擔任研究工程師。
歸國之路道阻且艱。在美國期間,陳能寬和裴明麗育有三子,但生活的舒適沒有動搖過他回國的念頭。面對不解的美國同事,陳能寬的回答幽默而真摯:“新中國是我的祖國,我沒有理由不愛她。這種誠摯,就像是被愛神之箭射中了一樣,是非愛不可的。正如魯迅的詩句所說,我是‘靈臺無計逃神矢’??!”
小兒子陳子浩說,父親1955年終于取道香港回大陸,留滯在香港的幾個小時里,包括父親在內(nèi)的30多名愛國人士站在船上,看著對岸的五星紅旗,紛紛流淚。多年后父親和自己講起這段往事,同樣眼含淚水。
回國前,陳能寬和妻子有過一段對話。看著尚在襁褓的小兒子,陳能寬不忍地問要不要再等等,妻子說:“現(xiàn)在不走,什么時候走,咱們現(xiàn)在就回去?!?/p>
這是陳能寬人生中第一次轉折。
當時的他并不知道,在他科學報國的一生中,還有兩次重大轉折等著他。
驚天動地的沉默事業(yè)
1960年,陳能寬被調(diào)入第二機械工業(yè)部北京第九研究所(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前身),受命擔任實驗部主任,領導組織核裝置爆轟物理、炸藥和裝藥物理化學等研究工作。這個轉向是他始料未及的。當年,時任核武器研究院院長李覺將軍找陳能寬談話,稱“國家要研制一種‘新產(chǎn)品’”,想讓他負責爆轟物理方面的研究。想明白這個新產(chǎn)品是原子彈后,陳能寬第一反應是調(diào)錯了人,因為他“連炸藥是什么東西都沒看過,甚至連雷管都沒碰過”。
從那時起,陳能寬“消失”了。其后漫長的25年里,國際學術界再也沒有出現(xiàn)過這個名字。外甥唐紅波說,小時候?qū)司说挠∠笫悄吧模骸爸恢烙袀€舅舅,還在人世?!逼渌嗟募毠?jié)直到1989年陳能寬回鄉(xiāng)后才逐漸知曉。
隱姓埋名的歲月里,陳能寬帶領年輕的科研人員從零開始,做出了第一顆原子彈所需要的起爆元件,為我國首次核試驗鋪平了道路。
1964年10月16日,新疆羅布泊,巨大的蘑菇云騰空而起,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。
1967年6月17日,西北上空出現(xiàn)了兩個太陽——中國人自力更生研制的氫彈試驗圓滿成功。
“兩彈”是新中國歷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。在身邊人的講述里,這一筆有著動人的注腳。
與陳能寬一同工作過的同事曾談起這樣一幕: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前,陳能寬爬上102米高臺做最后檢查,他心情澎湃,默默祈禱這項凝聚千萬人心血的工程一舉成功。
陳子浩回憶起小時候?qū)懶?,八九歲上小學的他,和父親的每次通信都以“祝您早日回家”結尾,母親擔心這樣寫會給父親壓力,但在他小小的心里,這就是最期待的事情。
女兒陳子恩也是一樣,父親坐的車回到了樓下,又隨時要走,原子彈爆炸發(fā)了公報,好像跟父親有點關系……兩彈功勛們沉默的事業(yè)驚天動地,家人能分享的只有只言片語。
不甘遲暮迎接挑戰(zhàn)
1987年4月,64歲的陳能寬出任“863”計劃激光領域首任首席科學家,這是他科學生涯的第三次轉折?;字曷男?,他感慨萬千:“不甘遲暮,壯心不已;迎接挑戰(zhàn),奮飛莫停?!?/p>
從金屬材料學,到核武器研究,再到領導“863”計劃激光領域研究,方向在轉換,國家目標是不變的圓心。在陳能寬看來,個人的研究興趣和對研究前沿的把握固然重要,但最關鍵的是,科學研究要立足基礎研究,服務國家需要。
他的科學人生,每一次轉折都是為國,也都伴隨犧牲。
十幾年棲身艱苦環(huán)境隱姓埋名,30年沒回老家音訊斷絕,和妻子分隔兩地不得團聚……那么多遺憾和歉疚在他心里,但身邊人沒在他口中聽過一句埋怨。
2023年是陳能寬誕辰100周年,“以身許國 澎湃一生——陳能寬先生誕辰100周年紀念展”4月在北京開展,展品中有一封陳能寬給陳能淳的家書,寫于1991年4月,因為工作繁忙,一封給家里報平安的信分3次才寫完。
陳能淳的回憶里,1993年隨參加“中科院院士毛澤東故鄉(xiāng)行考察團”的哥哥游訪湖南,是兄妹倆幾十年不通音信后難得的相處,她清楚記得,一生愛音樂的“四哥”在考察團的文藝晚會上還唱起了歌,曲目還是小時候他教過自己的抗日愛國歌曲,“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”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