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界技能奧林匹克賽場上何以刮起中國風

2022年世界技能大賽特別賽韓國賽區(qū)比賽中，中國選手收獲3金1銅。圖為中國代表團在閉幕式結束后合影。新華社記者 王益亮攝

披上國旗，沖上獎臺，接過金牌……在萬眾矚目下，鮮花掌聲中，今年10月到11月，一群年輕人，正在7個國家的不同賽區(qū)，為中國爭得榮譽。

在世界技能大賽特別賽的舞臺上，中國代表團在已完賽的27個項目上，斬獲15金3銀3銅和5個優(yōu)勝獎。

11月下旬，新一輪比賽將在奧地利拉開帷幕。

比賽進行時，恰逢黨的二十大召開。習近平總書記在參加廣西代表團討論時，詳細詢問身著車間工服的黨代表鄭志明，并語重心長地說：“不能瞧不起產業(yè)工人，一定要看實際貢獻！真正在添磚加瓦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大廈的人，他們都是值得我們尊敬的。”

“中國代表團在各個賽區(qū)都有良好表現，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我國的技能人才隊伍水平，反映了我國技工教育的水平，體現了我們支撐實體經濟強大的技能人才實力。”世界技能大賽中國組委會相關負責人這樣告訴科技日報記者。

重慶電子工程職業(yè)學院李小松奪得2022年世界技能大賽特別賽光電技術項目金牌。受訪者供圖

最高層級職業(yè)技能賽事：真刀真槍解決真實問題

世界技能大賽（以下簡稱世賽）已有70余年歷史。1950年，第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后，在技能人才短缺的困境和歐洲各國對技能人才的渴求中，世界技能大賽應運而生。該大賽由世界技能組織發(fā)起舉辦。該組織的宗旨，是在世界范圍內促進技能的發(fā)展。截至目前，世界技能組織已有85個國家和地區(qū)成員。

世賽是最高層級的世界性職業(yè)技能賽事，代表了職業(yè)技能發(fā)展的世界先進水平，被譽為“世界技能奧林匹克”，它也是世界技能組織成員展示和交流職業(yè)技能的重要平臺。

和大家熟悉的競技體育一樣，世賽的賽場比拼同樣激烈。每個項目每個組織成員只能派出一人（隊）參賽，對參賽者只有年齡限制——小于22歲。選手必須兼具強大的心理素質和過硬的技能水平，才能在風云變幻的賽場上拔得頭籌。

“世賽緊跟產業(yè)、行業(yè)發(fā)展。市場或行業(yè)需要什么職業(yè)，它就辦什么項目，所有競賽項目都是真實存在的職業(yè)和工種。”世界技能大賽中國（天津）研究中心副教授陳曉曦說。

世賽如今共設運輸與物流、結構與建筑藝術、制造與工程技術、信息與通信技術、創(chuàng)意藝術與時尚、社會及個人服務等六大領域共63個競賽項目?？碱}不追求“偏、難、怪”，而在于“真”。它考察的不是單一動手能力，而是強調真實工作的復合性、創(chuàng)新性和系統性。

羅凱來自深圳技師學院，他在本屆世賽上奪得金牌的項目是3D數字游戲藝術。這是個注重審美和創(chuàng)意的項目，要求動腦和動手并重。選手要有奇思妙想，還要有能快速實現創(chuàng)意的軟件操作能力。

通常情況下，考題涉及概念設計、原畫、貼圖、建模、動畫制作、場景渲染等模塊，也就是說，選手需在規(guī)定時間內完成和3D游戲設計相關的全流程工作。

但此次世賽考題難度加碼。項目模塊由之前較為固定的4個增加為8個，還出現了羅凱此前從未接觸過的新題型：比賽給了一段教程，要求選手用教程中的方法在游戲引擎里通過藍圖技術，制作一段開門動畫——這考查的是選手快速學習、消化吸收和再創(chuàng)新的能力。

深圳技師學院校長鄧元龍表示，世賽的一大特點，就是不來虛的。比賽項目從最新的企業(yè)生產和服務實踐中歸納梳理而來，比賽的題目和評價標準能夠充分體現該職業(yè)所需要的最新的職業(yè)能力。

深圳技師學院羅凱在韓國賽區(qū)參賽。受訪者供圖

陳曉曦也看到了一個明顯的趨勢性變化：近年來，比賽增加了工業(yè)4.0、光電技術、移動應用開發(fā)等新項目。在世賽賽場，能清晰感受到工業(yè)現代化和制造業(yè)現代化涌動的浪潮。

來自廣州市工貿技師學院的楊書明就是在移動應用開發(fā)這一新增項目上奪魁的選手。他笑稱自己是家中“祖上十八代以來第一個程序員”。

移動應用開發(fā)項目，要求選手在規(guī)定時間內制作一個App。此次比賽任務，是以世賽為主題，制作相關的展示性App，引導用戶更加深入地了解該賽事。

和一般的應用開發(fā)過程不同，比賽時選手能使用的工具是給定的，比賽工位也完全不能聯網，若遇到問題，只能通過所有選手共享的信息查詢區(qū)進行有限次數的查詢。

去掉一切外部輔助，選手必須在有限時間內，開發(fā)出一款能用、好用的移動App。

楊書明的教練、國家級技能大師工作室領辦人陳立準告訴記者，這十分考驗選手的編程思維和對指定工具的熟練程度。選手要對每一個類型的技能點進行模擬，對每一個功能點逐一攻關突破，熟練掌握技能點的實現方式和解決問題的代碼路徑。當然，還要注意鍛煉開放心態(tài)，提高創(chuàng)新能力、數據結構和邏輯思維能力。

金牌選手的誕生之路：不是一個人在戰(zhàn)斗

能披上國旗，站上世界技能之巔，對這些年輕人來說，是足以長久銘記的榮耀。

但榮耀的背后并非坦途。要獲得那個唯一的代表國家出戰(zhàn)的資格，他們必須闖過重重關卡：市級選拔賽、省級選拔賽、省集訓隊選拔、全國選拔賽、國家集訓隊選拔……如果了解選手的故事，會發(fā)現他們中的許多人都經歷過挫折與失敗，跌倒后又站起，咬牙一年年堅持，才最終站上最高領獎臺。

對選手來說，幾年磨一劍是常態(tài)。在漫長的備賽時光中，訓練通常從清晨六七點開始，到晚上十一點左右結束。

羅凱報名參加過第45屆世賽市內集訓選拔賽，當時因為對軟件和規(guī)則的掌握理解尚不到位，在深圳市的第一輪選拔賽就被淘汰。后來，他進入了世賽集訓梯隊，和第45屆世賽集訓選手一起訓練，磨練自己。兩年后，羅凱終于正式加入第46屆世賽深圳市集訓隊，一關一關拿下，最終代表國家出戰(zhàn)，并成功在特別賽上摘金。

羅凱的特點是“穩(wěn)、準、快”。在長時間的訓練中，他對比賽用軟件已摸得很透，在操作上流暢度高，一氣呵成。問他有何訣竅，羅凱笑了笑，不過“唯手熟爾”。

但他參賽的3D數字游戲藝術項目，特別注重創(chuàng)意。創(chuàng)意就來自日常的觀察、感受、交流和積累。這次世賽要求的風格是游戲“堡壘之夜”，偏歐美卡通。訓練時，選手必須掌握各類畫風。畢竟，賽場上可能出現任何考題?！耙嗫从幸馑嫉淖髌罚罅靠磭鴥葒獠煌L格的東西，再找到自己的風格?！绷_凱說。

來自廣東省技師學院的劉澤龍，曾經入選第45屆世賽電子技術項目國家集訓隊，但在隊內選拔賽上，因發(fā)揮失誤，他遭到淘汰，無緣那一屆世賽。也曾失落失意，但他迅速調整自己，沖擊第46屆世賽。此次，在2022年世賽特別賽上，他拿下電子技術項目的金牌。

劉澤龍回憶，他的訓練就是不停做題，不停做題；不停找缺點，不停找缺點。為更懂硬件設計，他做考研真題；為更懂編程，他在競賽題庫里找題?！爸灰R面夠廣，出什么題都難不住你。”

來自重慶電子工程職業(yè)學院的李小松是光電技術這一新增項目的金牌得主。他坦言，每一次選拔之前，都要拼盡全力。不停地做，重復地練，把時間壓縮到極致。為了全身心投入訓練，他干脆在訓練室放了張行軍床，就睡在那里。

為了在賽場上能更加從容，訓練的難度和強度通通加碼。選手對自己的要求，必須比在賽場上更加嚴苛。

中國選手李德鑫在瑞典賽區(qū)參賽。新華社發(fā)

李小松回憶，正式比賽中有一個模塊是智能照明環(huán)境安裝與調試，給定的時間是7個小時，整體試題比樣題增加了30%的內容。得益于平時的極限訓練，李小松硬是把要求的多個任務全部拿下，“做到手都快抽筋了”。比賽時間到時，他是全場完成度最高的選手。

當然，選手都不是一個人在戰(zhàn)斗。他們的身后，是國家，是基地，是教練和專家團隊，是翻譯和后勤保障團隊。

此次特別賽上，在中國代表團完賽項目中，獲金牌率達到56%，獲獎率達到96%。數控銑項目實現了四連冠，服裝技術項目實現了三連冠，移動機器人、電子技術、數控車蟬聯金牌。家具制作、精細木工、印刷媒體技術、美容、抹灰與隔墻系統、云計算、3D數字游戲藝術實現金牌突破。在光電技術、可再生能源、移動應用開發(fā)等世賽新增項目上，我國選手也勇奪金牌。

再往前看，在第44屆和45屆世賽中，中國代表團均位于金牌榜和獎牌榜首位。2019年9月，習近平總書記曾對我國技能選手在第45屆世賽上取得佳績作出重要指示，向我國參賽選手和從事技能人才培養(yǎng)工作的同志們致以熱烈祝賀。

“這些成績絕對不是天上掉下來的?！标悤躁卣f。2010年，我國加入世界技能組織；2011年，我國首次組團參加世賽，頭兩屆比賽成績一般?！爱敃r各種聲音都有。有的質疑我們的技能文化不行，有的質疑我們技能人才培養(yǎng)體系不行。后來，經過艱苦努力，我們終于在2015年的世賽上實現金牌零的突破，拿到了5塊金牌。”

前述世賽中國組委會相關負責人也表示，我國能夠取得好成績，主要得益于國家對技能人才工作的高度重視，得益于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（以下簡稱人社部）認真組織集訓備賽，得益于集訓基地、專家教練、選手等各個層面的共同努力。而且，世賽是一個綜合性職業(yè)技能賽事，中國隊能夠在各個領域全面開花，體現了我國產業(yè)結構完整，基礎雄厚。

陳曉曦細數了一系列舉措：我國成立了世界技能大賽中國組委會，作為統籌組織管理世界技能大賽工作的常設機構；對世賽開展了積極研究，成立了多個世賽研究（研修）中心，研究成果可為主管部門作出科學決策、科學開展集訓備賽提供支持；2013年，我國出臺了《世界技能大賽參賽管理暫行辦法》，對組織機構與職責分工、參賽流程、經費保障等都作出了制度性規(guī)定。“基地建設也是我國比較有特色的舉措?！标悤躁亟榻B，我國的世賽依托各個項目的基地進行人才培養(yǎng)和訓練，由基地單位承擔集訓任務，提供各類保障和支持。

不僅是奪金：看技能成就未來的無限可能

能參加世賽的只有少數人。陳曉曦說，他們如同金字塔的塔尖。但是，你之所以能看到塔尖，一定是因為有堅實的技能人才隊伍，有頂尖的技能人才培養(yǎng)水平。

“我們的技能人才工作不光是要培養(yǎng)少數頂尖人才，更要注意帶動技能勞動者整體素質的提升，要培養(yǎng)數以千萬計、數以億計的高素質技能勞動者大軍，以支撐我國科技、產業(yè)發(fā)展的長遠需要。”前述世賽中國組委會相關負責人說。

近年來，為抓住第四次工業(yè)革命發(fā)展機遇，世界工業(yè)強國紛紛實施“再工業(yè)化”戰(zhàn)略，吸引高端制造業(yè)回流。我國也在搶抓產業(yè)轉型升級的新機遇。

技能是強國之基、立業(yè)之本。技能人才是支撐中國制造、中國創(chuàng)造的重要力量。技能型人才的缺口，會嚴重制約我國產業(yè)轉型升級。?2021年4月，全國職業(yè)教育大會提出了建設技能型社會的愿景；同年6月，人社部印發(fā)《“技能中國行動”實施方案》；10月，中共中央辦公廳、國務院辦公廳印發(fā)《關于推動現代職業(yè)教育高質量發(fā)展的意見》，為技能型社會建設明確了時間表，到2025年技能型社會建設全面推進，到2035年技能型社會基本建成；2022年，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，要努力培養(yǎng)造就更多高技能人才……

2022年10月7日，中共中央辦公廳、國務院辦公廳印發(fā)了《關于加強新時代高技能人才隊伍建設的意見》，其特別提出“廣泛深入開展職業(yè)技能競賽，完善以世界技能大賽為引領、全國職業(yè)技能大賽為龍頭、全國行業(yè)和地方各級職業(yè)技能競賽以及專項賽為主體、企業(yè)和院校職業(yè)技能比賽為基礎的中國特色職業(yè)技能競賽體系”。陳曉曦說，這一競賽體系的建成，惠及的是更廣泛的技能人才群體。

普通高校強調科研與教學的互動，但在職業(yè)院校和技工院校中，學科方面的研究通常比較薄弱。“參加世界頂尖水平的比賽，跟上比賽內容和評價標準，就跟上了技能教育的最新趨勢和發(fā)展方向?！编囋堈f。

技能教育內容需要根據市場需求不斷進行調整。世賽也是一個風向標。隨著互聯網技術與商務活動的結合日益緊密，商務軟件展現出巨大的市場潛力。廣州市工貿技師學院院長李紅強介紹，2014年，該校成立了以商務軟件解決方案項目世賽技術專家、本地區(qū)行業(yè)協會、企業(yè)技術代表和本校專業(yè)教師共同組成的課題組，開發(fā)出完全融入世賽技術標準的“商務軟件開發(fā)與應用”新專業(yè)人才培養(yǎng)方案和8門主體課程，并已通過了新專業(yè)申報審批。

“大賽提醒我們技工院校，一定要解決學生上手快但后勁不足的問題，深化產教融合，讓高端企業(yè)、龍頭企業(yè)參與我們的人才培養(yǎng)；還要拓寬學生視野，在技工院校，我們同樣也要強調學科交叉，給學生提供國際交流的平臺?！编囋埍硎?，新時代技術技能人才，要掌握一定的學科基礎理論知識，否則后續(xù)發(fā)展空間會嚴重受限。他們也要有跨界能力，頂尖的高技能人才，也應跨界到專業(yè)技術領域，具備一定的系統設計和實踐能力。他們還要具有自我學習新知識、自我掌握新技能的能力。

多位世賽金牌得主感受到，比賽讓他們看到了技能成就未來的無限可能。

上海農林職業(yè)技術學院楊靈芝在芬蘭賽區(qū)比賽。新華社發(fā)（卡勒·帕爾基寧攝）

接觸世賽之前，作為一名職校學生，李小松只知道努力升學才有出路；了解大賽后，他才發(fā)現原來參加技能比賽也能走上世界舞臺，靠著技能同樣可以改變命運。李小松出身江西農村，家庭條件一般。世賽項目在晚上頒獎，李小松打視頻電話報喜時，五十歲的母親還在鞋廠工作?！爸笪铱紤]繼續(xù)深造，也考慮投入職業(yè)教育行業(yè)，號召更多青年學子走技能成才、技能報國的道路。”

初中畢業(yè)后去了技師學院的劉澤龍，入校時就看到了師兄的名字出現在校門口的慶賀橫幅上——慶祝他拿到了43屆世賽的優(yōu)勝獎。這讓劉澤龍朦朦朧朧產生了參賽的想法。但在接觸比賽之前，因為迷茫，他一度想要退學?！爱敃r我、家里人還有老家的朋友，都不看好技工教育。覺得出來沒地位，想重新讀高中?！比缃?，劉澤龍的名字也出現在了橫幅上。現在，他已經是廣東省技師學院的老師，他想告訴他的學生——這里就有一個活生生的技能成才的例子?！安慌?，怎么知道這個人是不是你？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。”

陳曉曦也提到了一個小小的改變。

近幾年來，給世界技能大賽中國（天津）研究中心打來的陌生電話更多了，常有社會人士來咨詢如何參加世賽?！拔覀兡苊黠@感到，以前對技能技術沒那么關注的人，現在也注意到我們了，更多青少年的技能成才之志已經被點燃?！标悤躁卣f。

注：第46屆世界技能大賽原計劃于2021年9月在我國上海舉辦，因疫情原因推遲至2022年10月舉辦。后受疫情影響，2022年不再舉辦，改為2022年世界技能大賽特別賽，分散在法國、瑞士等15個國家舉辦。

（實習記者孫明源對此文亦有貢獻）